齐一民《寅虎卯兔集》上部(15)一个“把关弟子”的送别——悼念严绍璗先生
一个“把关弟子”的送别——悼念严绍璗先生
2022年8月27日,星期六
《寅虎卯兔集》,齐一民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24年6月第1版。
周二去昌平殡仪馆送别北大比较文学所的严绍璗先生。那天夜里醒了几次,生怕把时间错过,清晨五点看东方,发现从未见过那么美丽的彩云当空悬挂,仿佛是凤凰的羽毛,于是感觉今天严先生的灵魂行将骑着祥云离去。
严先生是中日语言文学交流开山泰斗,告别现场自然学术名流云集,弟子学生毕至。虽然也搞中日关系比较研究,我并不算是严先生的直属弟子,更谈不上“私淑”和“关门”,我和其他到场的学生辈有一点微妙的不同,可能大家都不知晓,因为这是我自己定义的,我应该是严老先生的“把关弟子”。我的博士论文从开题到最终成立直到拿到学位,不一关关通过严先生这位受到中日两国最高领导人(日本天皇和江泽民主席)接见和授勋的国家级专家的那道学术“铁门”,是万万不可能的,因此自从定下写“日本言文一致问题研究”的题目之后,无形中,我和严先生之间就有了一层对我来说战略级的重要的师生关系了,尽管我们私下见面并不多,最多的接触也只是在各种答辩场合以及庆贺比较文学所同学毕业的酒桌上面。哦,还有,每个新学年比较所开学都会请老先生来做“开荒报告”,老先生照例口若悬河、苦口婆心,我由于延期一年毕业,自然比别人被老先生多“开荒”了一次。
读博进入第三年,我从日本金泽大学把严先生最重视的原典资料取回之后,就正式进入论文的攻关阶段,这时候严先生对我所研究的问题的态度就愈加重要起来。眼看着眼前那道“悬空之门”变得越加冰冷和庄严,门缝越发似有似无,而我所研究的题目属于前所未有,有一定的突破性,我心中没底,严先生也在慎重拿捏。为了获得老先生的“研究通行证”,我在一次非学生场合乘着老先生的雅兴获得了他口头的允诺:“小齐,你可以继续研究言文一致问题了!”于是我狂喜着将那个好消息告诉了导师陈跃红先生。之后就是长达一年半之久的论文写作的苦难历程,然后,我再将孵化六个月、七个月、九个月的“胎儿”一次次送交导师和严先生看。严先生在接到论文邮件后总是说:“小齐,你写得不错!”再之后就是一轮轮上会过“鬼门关”,其间严先生那一关的门总是忽然打开又忽然闭合,有时甚至质疑论文的可行性,致使我头晕目眩、神情恍惚。在老先生的质疑中,我一刀刀地砍,又一块块地填空、缝合,在“预答辩”遭遇滑铁卢后我又重整旗鼓,最终花六个星期血拼六万字为论文“美缝”(装修用语,填补墙砖的缝隙),并将论文的最终稿完成,交与导师和严先生评判。
记得最后呈交论文的那天严先生是很认真的,他乘一辆出租车在静园五院中文系下车,见到我就忙喊:“小齐呀,请把你的论文给我一份!”我惴惴不安地奉命交出,之后就是导师和严先生之间最后一轮深度切磋。我呢,由于已经尽了洪荒之力,已然没有再扑腾的气力,论文也几乎没有再剪裁和润色的冗余,用俗话说“好歹就是它了”,唯有等待严师的最终裁决。
结论自然是成功了,我得到了严先生和导师的双重认可,我可以将论文寄出评审了!那之后还有一个小花絮:由于一个审稿老师没及时回信,我的论文缺少一个评语,陈老师让我直接寄送给严老先生。作为学术界最高裁判,他的评语自然是总裁式的最高指示。论文寄出两三天之后,严老师让我到他位于蓝旗营的家门口去取评语。至今仍记得老先生那天按时出现在楼口,对我极其热情,先慈祥地拉家常,然后鼓励我说研究搞得不错,希望我继续研究下去,然后目送我返校。严先生给我写的评语洋洋洒洒、认认真真,对我的研究进行了公平和令人信服的评判,并给了我两个“优”的评分。由于他的专业权威评语已经给出,我的论文的最后几个环节得以顺利通关,至此,我长达三四年之久的学术“苦斗”以及和严先生之间的隔空知识把关传授过程全部结束,我最终获得了学位,论文也在2014年顺利出版,全文被放在“知网”上,至今下载次数已经接近三千次。
在学术上我是半路出家和边缘人,“言文一致问题”是我唯一也是最后一次从事的学术研究,而那过程就是和导师陈先生和严先生的一轮轮切磋、受教、果敢突破、严格把关、成果认可的反复互动中完成的,严先生的严格把关和我的探究勇气是成功的两个不可缺少的条件,没有我的勇气就可能中途放弃,没有老先生和比较所其他老师们秉承北大质疑精神的“百般挑剔”和适时的抬举鼓励,我也不可能在之前几乎没太接受过严格学术训练的情形下拿出一部厚重的学术著作,因此严师们的耳提面命我至今依然万分感怀。
北大毕业之后在不同场合下又见过严先生几面,每次见他都是快快乐乐、乐乐呵呵,属最后一次见老先生印象最深:2018年,一位同门学弟毕业答辩,陈老师把严先生从养老院接出参加并主持,老先生那股从内心而发的兴奋和激动劲溢于言表,一再说:“我是刚从老年集中营放出来的!”呵呵,“老年集中营”,多么有创意的幽默说法!
本周二的昌平殡仪馆告别厅花圈云集,挽联铺天盖地,作为国宝级的学者,严绍璗先生在祥和中寿终正寝。
其实,由于是半路出家,坦诚说我这个“把关弟子”以前并没读过严先生的著作,只是在入学时在中文系的楼道中见过严先生著作的惶惶展示。得到他去世的消息后我连忙从孔网上淘到一部他的早期名著《中日古代文学关系史稿》,上面有他的签名,翻看后钦佩之情油然而生。近日看到“比较文学群”中一篇篇对他的悼念文章,说到他家里的万张读书卡片,他为了写《日藏汉籍善本书录》,曾三十次亲赴东瀛寻找资料的经历,联想到自己为了写论文在日本苦哈哈收集原典的过程,真是感同身受,而我才去了一次而已,这是对严先生“权威”二字后面的底蕴和艰辛的一种补充和再认识。
周二从殡仪馆告别严先生之后我又遇到了一个神秘的巧合,它和清晨北京东边天空的那个凤凰彩云一样让我惊异,就是我在长安商场那个常去的书店翻书时翻到一部《金瓶梅版本知见录》,在谈论《金瓶梅》在日本的版本时,里面竟然引用了众多严绍璗先生《日藏汉籍善本书录》——就是严先生三十次奔赴日本收集原始资料写成的那部名著里面的内容,而在这之前我从没在任何书中看到过他的名字(或许因为自己不是常规学术出身),这是第一次,是那么的随机和碰巧,因为就在送别严先生的当天下午!
这让我不得不相信神灵转世的可能,严老先生化作一缕青烟西去之后,他的魂魄就在当天下午回访人间,就在我买回家的这部书中的小字注释和一脉书香里面,所谓学者灵魂不灭和永垂不朽,就是指这种事吧!
(未完待续)